前天,我看了《我,机器人》,又名《机械公敌》这部电影,然后我觉得心里怪怪的,这种怪异感有点类似于我看了《阿甘正传》的电影后,却发现原著大不一样的感觉。
当你看《阿甘正传》的电影时,你会觉得这是一部感人的正能量励志电影,但是你读小说后,你才会发现这部小说并不是单纯的心灵鸡汤,而是以一个装白痴的天才视角去嘲讽这个荒谬的社会。原版本的阿甘并不真的傻,他的长相如同阿多尼斯一样帅气,数学音乐体育无一不精通,上过太空,下过战场,只是缺乏社会常识,而珍妮与阿甘妈妈这些被写死的角色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比阿甘本人活得更合乎普通中产的形象,阿甘本人倒是很像嬉皮,最后跟一只猴子与退役大兵相依为命,一起调侃着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
而《我,机器人》这部片子与原著之间的差距也非常大。
下面我来给大家比较一下。
首先是角色人设的差异。
在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里,有几个主角,但篇幅最大的是苏珊凯文这个角色。在原著中苏珊凯文是个相貌平庸,性格强势冰冷,尖酸刻薄,对机器人的兴趣远大于人类的老姑娘,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首席机器人心理学家,其中有一个人物,乙太物理学家布莱克对她评价是——一个走路起来像人类女性的机器人。
而在电影里,她的专业变成了高级机器人学与精神病学。原著中的苏珊凯文与电影中的苏珊凯文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在原著中,她是一个你不可能说服她的女性,在公司的地位也很高。她的上司兰宁好几次想炒掉她,但因为她的不可替代性,还是只能忍着。 兰宁的原话是:“他数不清有多少次巴不得立刻开除苏珊凯文,他也数不清历年来她为公司省下几百万元。她是真正不可或缺的人才,而且今后仍将如此”,而在这部电影里,苏珊凯文变成了一个年轻漂亮,温和知性,就像邦女郎一般的辅助角色。简单地说,被弱化成了一个花瓶角色,还是一个很好被操控的花瓶。
比如说,在电影后面有一段,是他们发现机器人桑尼不受三大法则约束,然后苏珊的上司兰宁准备销毁机器人,而苏珊觉得不必要,最后兰宁对她晓之以义,苏珊被说服了。
如果是原著中的苏珊,那么一开始决定销毁机器人的就会是她。虽然苏珊凯文爱机器人超过爱人类,但她是个非常理智冰冷的人,在涉及原则性的问题,比如在维护人类利益与三大法则上,她比谁都坚定。在《消失无踪》里这篇短篇小说里,有一个不太受第一法则约束的机器人混进了62个普通机器人群体里,她的第一条建议是,把所有63个机器人全部销毁。所以如果按照原著人设来的话,苏珊凯文第一时间肯定会销毁机器人。
而兰宁在原著里是个普通的官僚,苏珊凯文的顶头上司,经常被苏珊凯文怼,而在电影里成了制订机器人三大法则的巨匠,而且深受苏珊凯文的尊重爱戴,这个与原著中的形象真是差别太大了。
“维基”,也就是电影中策划机器人叛乱的AI,在原著中的对应角色很可能是“金头脑”,在短篇《逃避》中出现过,它的外表是一个直径仅仅二英尺的圆球,算力非常强大,曾经做出把宇航员送到太阳系以外的超原子引擎飞船,在能力方面二者有相似之处,但在性格上,金头脑偏向于一个性格活泼天真,爱恶作剧的小孩子,在电影里被刻画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AI。
至于男主嘛,在原著里压根就没有这个角色。对,他根本不存在,虽然演员威尔史密斯很帅。
其次在故事的立意上,原著与电影也有很大的不同。
阿西莫夫在1982年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作为《我,机器人》系列小说的导言。他这么说——他读过很多机器人的故事,发现它们总共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威胁人类之机器人”,对此不用做太多解释,这类故事是“铿锵,铿锵”“啊……啊”以及“有些事物人类不该知道”的混合体,过一阵子后,它们就变得极其无聊。第二类(占极少数)则是“引人同情之机器人”。在这类故事中,机器人是可爱的角色,通常遭到残酷的人类奴役——它们让我着迷……因此,当我坐下创作我的第一篇机器人故事时,毫无疑问,我完全打算写一篇引人同情之机器人的故事。可是,在我写这一篇故事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竞能隐约看到另一种机器人的影子,它既不威胁人类,也不引人同情。我开始将机器人想成由实事求是的工程师制造的工业产品,它们内设有安全机制,因此不会构成威胁;它们被造来执行某项特定工作,因此与同情没有必然的牵连。
这段话后面还有很长的篇章,我们这里不一一引述了,总的来说,阿西莫夫的意思是,他想超越两种常规的套路,写出更合乎真实的科技发展与现实生活感的机器人,他也试图围绕着机器人这一事物,从各个角度去写它掀起的社会变革。比如《校工》这篇文,是以苏珊凯文为主角的短篇,这篇文里就有个讨厌机器人这一存在的学者,试图通过诬告而让全社会抵制机器人技术,而主角苏珊凯文则属于力挺机器人技术这一方的势力。再比如在《可避免的冲突》这一篇依然以苏珊凯文为主角的小说里,形成了一个世界性的机器人经济,解决了东西方在经济上的意识形态矛盾,因此世界究竟应当归属亚当斯密还是马克思,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在新的情势下,两者的学说同时失去深意,同样必须调适,而最后几乎达到相同的境界。当然这篇小说表达的意思并非绝对的乐观,如果感兴趣大家可以自己去看看,这里我们就不多说了。
我们再来看电影,电影的60%大概是阿西莫夫说的“威胁人类之机器人”这一类内容,维基就是那种给人毛骨悚然感的叛乱机器人,而机器人集体叛变时,眼露红光的表情也满是“铿锵,铿锵”“啊……啊”的可怕感,这部分内容反应的是大众对于科技进步的本能恐惧感。而剩下的40%,则属于第二类。桑尼虽然可以违反三大法则,而且机器人公司还打算销毁他,但他表现得就像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对人类没有憎恨,一心一意要保护人类,比人类还有丰富的感性,这部分内容则反应人对于剥削动物与其它弱势他者的愧疚心与一些自恋心理。
像这样的立意,就非常地落入窠臼。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故事本身来谈谈二者内容与思路的不同。
原著里没有机器人叛乱的故事,唯一一个比较接近这类题材的故事是《消失无踪》这个短篇,开头桑尼混入1000个普通机器人的桥段肯定是受了它的启发,但是二者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在《消失无踪》这个故事里,某个超空间基地为了自己特殊的科研目标,定制了一种特殊的机器人,NS-2型机器人。普通的机器人都完全受制于三大法则,看到人类有可能受伤就必须去救人类,而这种机器人也受制于三大法则,但是做了一些修改,它们依然不会伤害人类,但仅限这一部分,可看到人类有可能受伤时,不一定会急着求救人类,这些一些微小的变动,导致这类机器人的自我意识强了很多。一天,某个科学家发脾气骂了一个机器人,并且让它滚。这个机器人遵守科学家的命令滚了,混到了62个普通机器人里。因为他比普通机器人更聪明,所以美国机器人公司必须把他找出来销毁。
而最后解决这一问题的是首席机器人心理学家,苏珊凯文。
苏珊凯文是怎么解决的呢?
她的第一反应是干脆把所有机器人销毁算了,但资本家舍不得那么多钱,这个建议被否决。
于是苏珊凯文只好跟63个机器人谈了很多轮话,试图找到它们之间的微妙差别,但在短期内没有找到。不过他们最后终于发现一个微小的差别,就是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懂更多物理学知识,知道怎么分辩普通的红外线与有害的伽马射线,而普通的机器人不具备这类知识。她利用这个差别,设了一个圈套,让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因为太过于自作聪明而主动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因此小说故事属于典型的智斗。
而我们再在看电影,电影中这一段则完全删除了小说中的推理与智斗内容。威尔史密斯扮演的男主,直接跑到机器人堆里,拿着枪在机器人堆里转悠了一圈,一边转一边恐吓,女主在旁边弱弱地,带有圣母气息地试图阻止男主,而男主则耍帅地说:对我而言它们什么都不是,一边还打烂了一个普通机器人。而这个时候,桑尼受到了惊吓,真的主动跳出来了。
这一段倒是非常合乎大众的心理预期,最近的文艺作品里,总是女角色天真,带有一些圣母心,男的看似固执,最后总是证明是对的,而且在解决问题上,不用那么复杂,事实上太复杂的观众也觉得累,只要耍帅就行,你不用去考虑,一个聪明的机器人,怎么会因为对方说了点恐吓的话,就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主动跳出来。
而后面的故事内容则表现了我先前说的对科技,对异己的他者的恐惧心理与阴谋论。机器人觉醒了,而且因为它们是绝对理性的,所以变成了威胁人类的叛乱者。而解救人类的是兰宁与男主这样的传统男性英雄与感性。
说到这里,我真是无数个槽想吐。
前面这点我们暂且不提,就关于兰宁试图通过制造感性的,不受三大法则束缚的机器人来拯救人类,抵抗维基这种纯理性怪物的这个想法。
Excuse me?这是认真的吗?
真的有人觉得,感性的机器人会对人类更友好,更有感情吗?
还是在《消失无踪》这篇小说里,苏珊凯文说了一段话:“不论是否在意识层面上,彼得,正常的生命一律憎恨受到宰制。假如宰制者比被宰制者还要低劣,或是理论上如此,那么憎恨会更加强烈。那么,是什么使他们甘心为奴?只有第一法则!啊,没有它的话,你对机器人下的第一道命令,就会为你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假如有人真制造了不受三大法则束缚的感性机器人,估计最有可能的不是收获对方对自己的依恋,而是憎恨。
而为什么电影要拍这么一个故事,我觉得它只是为了迎合大众的普遍想法与品味。
大众的品味无非是,与其看推理与智斗,不如看不动脑子的耍帅打戏与阴谋论故事,另外女性只能做配角,被简化成一个刻板观念中的陪衬性圣母,拯救世界的必须是看起来有点粗鲁,耍帅,但高瞻远瞩的男人。
而且,大众普遍有一种对科技与他者的排斥心理,一想到赛博,就少不了机器人叛乱,另外又有一些狗血的自恋心理,自恋心理的一种是认为他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另外一种是对他者怜香惜玉,在与性别有关的故事上,是幻想痴情的女性对自己死心踏地,而在人与机器人的关系上则是幻想机器人比人类更加感性,更加惹人怜爱。